尽管仍有许多传统观点认为,北极在国际法中的地位并不牢固,且可能会面临不可避免的影响力和资源竞争,但与任何其他水体一样,包括《联合国海洋法公约》(the United Nations Convention of the Law of the Sea,简称UNCLOS)在内的北极法律框架是广泛适用且强有力的。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法律框架可以完全免于受到挑战或不需要重新进行解释。挪威北部的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正在迅速成为一个传统法律规则体系与现代战略现实碰撞下的典型案例。

1920年的《斯匹次卑尔根条约》(The Spitsbergen Treaty)承认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是挪威王国的一部分,赋予了挪威该岛的主权,但是,该条约也允许了其他条约签署国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上进行经济与科学活动。《条约》第9条款禁止在该岛上采取“战争目的”的行为,包括禁止建立海军基地。然而,该条款的具体内容却有待解释。因为挪威政府认为,为了保护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主权,有必要采取防御政策和民事治安措施,包括通过挪威海岸警卫队来维护治安。在这一法律结构下,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这些岛屿已发展成为国际上对北极及其环境进行各领域民用研究的中心。

目前,该条约有包括美国、中国、俄罗斯、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德国、印度、日本、波兰、韩国和英国等在内的46个缔约国。尽管之前有迹象表明,鉴于挪威有权以环境为由对经济活动进行监管,当地媒体高估了土耳其在该岛获取资源的权力,2023年10月,土耳其政府同意加入该条约。朝鲜于2016年表明其不太可能成为该条约的签署国。

近年来,大约每隔十年,挪威政府就会发行一份关于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政策的白皮书,上一份文件发布于2016年。然而,在过去的八年中,北极安全形势早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2022年早期发生的俄乌冲突导致的俄罗斯和西方国家的关系不断恶化;北约在北极地区不断扩张,芬兰和瑞典也已加入北约;由于与作为成员国的俄罗斯的交流处于非常不稳定的状态,北极理事会(Arctic Council)的活动也减缓了实施进程,这些都使得人们担心北极地区会“重返”硬实力政治与零和博弈。因此,上个月发表的最新斯匹次卑尔根白皮书定会引起国内和国际的关注。

这份经修订的白皮书《Meld. St. 26 (2023-2024) - Melding til Stortinget》(意为“向议会提交的报告”)表明,岛屿周围的安全环境发生了变化,但没有具体说明。其在第1.1节中指出,“与2016年提交的上一份斯匹次卑尔根报告相比,全球以及我们周边地区的安全政策形势变得更加严峻和不可预测,源于北极地区以外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加剧,并持续影响到了斯匹次卑尔根群岛。”

因此,这份文件的总基调在于强调挪威对于加强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主权的控制。文中提及的主要议题为:改善政府对基础设施和能源政策(重点是发展可再生能源)的控制、关于规制人口发展以减缓未来当地的环境压力,以及气候变化及其附带问题的威胁。在这份文件发布之际,挪威司法与公共安全大臣(Justice and Public Security Minister)艾米丽·恩格尔·梅尔(Emilie Enger Mehl)评论说:“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管理必须继续保持可预测性,并保持发展进程的稳定。”而此时,在北极地区,可预测性这个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罕见。

挪威极力主张对于国际研究活动的控制

在最新的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白皮书中的另一个主题是呼吁挪威政府对在该岛上进行的活动行使更大的主权,尽管这看起来无伤大雅,但事实上它具有极大的政治意义。几十年来,广泛的国内外研究项目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上进行,特别是作为岛上科研中心的新奥尔松镇(Ny-Ålesund),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和日本等国都通过机构监督的设施在此开展研究。中国极地研究所于2003年底在该地开设了黄河站,印度的希马德里站(Himadri Station)自2008年起开始在此运行。

尽管《条约》缔约国允许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开展自然科学领域的北极研究,但是,在挪威政府和其他成员国之间仍有分歧,即自然科学之外的研究是否可以得到许可,而且这些分歧已经开始变得愈发明显。

在2019年早期,挪威政府的研究战略和规划建议机构挪威研究理事会(Norwegian Research Council)曾发布了一份新奥尔松研究战略。该声明的第4部分指出“研究应属于自然科学范畴”,但对当地文化遗产的研究除外。此后,挪威将这一声明解释为一项非正式规则,即在该地区的研究仅限于自然科学。这意味着挪威当局有权根据《条约》赋予的主权权利禁止社会科学研究。

然而,这一规定并非严格地根据1920年的《条约》。为了反映时代特征,《条约》的第5条申明,缔约国“承认在该岛上建立国际气象站的效用”。该条款还指出,“还应缔结规定在上述领土上进行科学研究条件的公约。”

包括俄罗斯与中国在内的一些国家的政府对这些限制提出了批评,它们还指责挪威政府超越了《条约》所规定的权限,人为设置了关于科学研究的限制。站在自己的立场,挪威政府试图找到更好的方式以监管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上进行的科学研究,特别是当下,包括北极地区在内的安全政策圈内正充斥着许多关于“双重用途”数据收集(即既可用于民用目的,也可用于军事目的,还可能对国家利益构成威胁的研究)的问题。

俄罗斯对挪威的行为表示反对

俄罗斯当局对挪威关于科学研究的规定进行了反驳,这也是俄罗斯一直控诉其对于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合法权利不断受到挪威政府限制的因素之一。这些分歧在2022年俄乌冲突发生后进一步扩大。2023年12月,挪威政府限制俄罗斯一艘以摩尔曼斯克为基地的研究船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附近的Dalniye Zelentsy开展科学研究活动。挪方认为该活动可能对军方和民方都造成一定影响,于是禁止该船只进入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领海。

位于中国北京的国家海洋局极地考察办公室很快对在新奥尔松进行社会科学研究的禁令表示反对,认为这一限制虽然存在但并不一定合法,且与1920年的《条约》的规定并不一致,尤其是序言部分承诺所有条约签署国之间建立一个“公平的制度”。在挪威眼中,中方在这一问题上的强硬态度被认为是改变了之前中国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问题上较为低调的态度,同时这也正值中国政府寻求扩大自己的北极利益之际,包括自2017年起开始致力于建设“冰上丝绸之路”(Polar Silk Road),将其作为中国“一带一路”经济发展倡议的北线。

此外,正如2021年发表在《海洋政策》(Marine Policy)上的文章表示的那样,中国作为大国的发展及其在北极地区日益增长的存在,使得中国不仅更有兴趣成为地区利益相关者,而且发展成为一个全面的“享有解释权的大国”,有能力解释更符合自身利益的国际法。中国对《斯匹次卑尔根条约》的解释就是一例回击的典例。《海洋政策》最近一期(2024年9月)的一篇文章将中国对挪威制定斯匹次卑尔根群岛规则的担忧描述为对挪威政府寻求“改善群岛研究的协调”的反应。然而,当代的中国研究表明,中国政府对挪威制定的斯匹次卑尔根群岛规则有一系列更为具体的不满。

例如,《太平洋学报》(Pacific Journal)2020 年的一篇文章认为,挪威正在利用其作为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担保人的角色限制其他签署国的活动,而且挪威倾向于对限制其他签署国活动的1920年《条约》进行字面解释。研究报告呼吁挪威对《条约》采取“进化解释”的方法,这反映了当下对这一问题的关切。2021年,《当代法学评论》(Contemporary Law Review)杂志上的一份研究报告质疑挪威是否正在利用环境法规来微观管理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经济政策,并利用对科学活动的限制使其他各方处于不利地位。这一研究认为,所有这些都违背了原始条约中承诺的“公平制度”结构。中国政府2018年发布的北极白皮书也指出,作为《条约》签署国,中国获得了“在平等条件下”从事研究和商业活动的权利。

挪威政府试图加强对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上研究活动的监管并非新现象。挪威政府一直关注如何确保对岛上的研究活动进行适当监督。2016年白皮书第3.2.6条强调,“条约缔约国的国民既无权也无同等权利在群岛上开展研究活动”,“在斯瓦尔巴群岛开展研究活动必须符合挪威的相关法规,包括《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环境保护法》(Svalbard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ct)”。

第8.2.2条还指出,“国际社会对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研究兴趣日益浓厚,这有助于北极地区的知识发展。我们的目标是根据挪威的研究政策来实现这一目标,该政策强调国际研究和基础设施合作以及数据和出版物的开放获取”。

2024 年的后续文件只是加强了这些规定,报告(第 5.4.1 条)指出,“研究活动和教育提供必须基于斯匹次卑尔根所处位置的自然优势,即气候、自然和环境必须是重点领域。活动的性质必须是最适宜或最必要在该群岛上进行的”。

白皮书关于研究活动的部分确认,该群岛的高等教育将继续完全由挪威国有的斯瓦尔巴大学(UNIS)提供,该中心自1993年以来一直在该岛的首府朗伊尔城(Longyearbyen)运作。此外,白皮书还宣布,计划成立一个由挪威研究理事会和挪威极地研究所领导的专门的斯匹次卑尔根研究办公室,以促进在这片群岛上开展“更明确的”研究活动,并提供有关当地研究工作的年度报告。

俄罗斯提出建立另外的科学基地的想法

虽然挪威一直在努力澄清和维护其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上的权利,但自2023年以来,俄罗斯一直在寻求在该群岛上人口稀少的俄罗斯小镇皮拉米登(Pyramiden)开设一个替代性科学基地,也许最早在2024年底成立,并可能在其他地方设立分支机构,包括该群岛上的另一个俄罗斯小镇巴伦支堡(Barentsburg),作为其发展替代性北极伙伴的更大计划的一部分。

俄罗斯已邀请其在最近正在扩大中的金砖五国集团内的合作伙伴加入这一项目,并强调将在那里提供教育和培训,但这有可能违反挪威关于斯瓦尔巴大学是群岛上唯一提供高等教育且还可以研究自然科学以外的学科的规定。

除了“金砖五国”(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的原始成员外,该集团还在2024年年初增加了新成员(埃及、埃塞俄比亚、伊朗、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可能还有沙特阿拉伯),马来西亚和泰国等其他国家的政府现在也表示有兴趣加入。6月中旬,“金砖五国+”工作组会议在摩尔曼斯克举行,来自成员国的科学家们讨论了海洋和极地研究的问题,这可能是金字塔计划的前奏。俄罗斯转向金砖五国集团,将其作为另一组地区合作伙伴,这与弗拉基米尔·普京(Vladimir Putin)政权2023年3月的外交政策概念文件是一致的,其中包括呼吁“与对俄罗斯奉行建设性政策并对北极地区国际活动感兴趣的非北极国家开展互利合作”。

目前还不能确定哪些国家将最终参与俄罗斯在斯匹次卑尔根群岛的研究计划,也不能确定这些设施的最终开放时间表。尽管如此,这些潜在的可能凸显了该群岛法律和政治结构的脆弱性,也表明斯匹次卑尔根群岛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免受北极地区日益增长的地缘政治压力的影响。


 

翻译:孙雪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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