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关于挪威北极大学的马克•兰汀尼（Marc anteigne）教授的访谈，记者是Mario Giagnorio
MARIO GIAGNORIO：兰汀尼教授，大国为什么要向北方发展？
马克•兰汀尼教授：我认为有两个主要原因，导致我们突然看到许多国家（包括美国、俄罗斯和中国）对北极产生了兴趣。第一个原因是北极环境条件的变化。该地区现已开放经济活动。在挪威[的经济活动]包括采矿、石油和天然气，也还可能包括航运、渔业、旅游业和原材料。有一种看法认为，我们正面临一个迅速出现的新经济领域。这导致了所谓的“零和思维”——即我们需要在别人之前进入该领域。过去的石油和商品的价格远高于现在就是这种“零和思维”导致的。从长远来看，人们对潜在的经济活动非常感兴趣。
我想说的第二个原因是更具战略意义的——美俄之间的关系仍然非常紧张，而中国继续扩大其外交政策利益。即使除却“三巨头”，我们也能看到德国、英国、日本，甚至新加坡等其他国家也同时开始说它们在该地区发挥作用。
您谈到了美国、俄罗斯和中国，但还有其他一些北极国家，如挪威、瑞典、芬兰、丹麦、冰岛和加拿大，它们都是北极理事会的成员。它们之间以及与欧盟、中国等非北极大国之间的关系如何?
我想说，北欧国家尤其对非北极国家更多参与的想法持开放态度。他们很高兴看到包括中国、日本、意大利和韩国在内的更多国家被接纳为北极理事会观察员，他们明白这是一个需要大量经济关注的地区。因此，北欧国家认为北极域外国家可能成为潜在的合作伙伴。你可以看到加拿大和俄罗斯的担忧有所增加：这两个国家往往对北极主权最紧张。在这种情况下，北极是两国人民关注的重点，尤其是在俄罗斯，普京总统已将俄罗斯北极确定为未来俄罗斯经济的主要收入来源。加拿大一向对其北部主权感到不安。美国一直持观望态度，但是现任政府上台后，这种观望就停止了：他们理解对主权的担忧，但他们也明白，引入非北极国家可能是有益的。现在的美国政府肯定已经改变了态度，但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俄罗斯对该地区持何态度?俄罗斯的北极政策是什么?
鉴于俄罗斯自2014年以来仍在遭受制裁，而且这种情况在近期内不太可能改变，因此俄罗斯已开始更加认真地将北极视为一种收入来源。例如，发展新的基础设施，鼓励新的业务，而且还为俄罗斯北极地区增加北方航道的运输做好了准备。只要改装过的货船能够适应西伯利亚的条件，它就能被派遣到该地区。不过，俄罗斯在西伯利亚和俄罗斯远东地区，许多经济野心都需要中国的帮助，特别是在资金方面，因为显然欧洲已不再是一种选择。这些国家已经开始——我不会说是紧密的北极伙伴关系，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存在很多兼容性的伙伴关系。我想说的是，双方仍然有一些不信任，但双方都认为这种合作关系对双方都有利。
这就是“冰上丝绸之路”、“一带一路”延伸到北极和俄罗斯的原因吗?
是的。自2017年以来，中国表示希望“一带一路”包括北极，自那时以来，中国和俄罗斯就开始讨论冰上丝绸之路，该项目不仅可用于增强航运，还可以用于天然气、铁路、通讯等领域。因此，他们在北极的发展更强劲，并拓展了潜在的北极走廊。而且，俄罗斯希望随着需求上升，[外界]对俄罗斯港口和设施的需求也会上升。
那么，我们能否说中俄关系依赖于实用主义，因为他们合作时没有共同的世界观，而欧盟不再是一个选项，美国可能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
我们可以这样说。尽管美国政府一直，尤其是最近，对他们所认为的中俄在北极地区非常密切的伙伴关系持批评态度。他们认为这破坏了该地区以规则为基础的秩序。然而，目前我们看到俄罗斯和中国在发展联合基础设施和联合经济项目方面的合作越来越有兴趣。
在2019年5月举行的北极理事会部长级会议期间，当谈到美国如何看待中俄北极伙伴关系时，美国国务卿蓬佩奥表示，俄罗斯和中国都具有侵略性，必须对他们进行监控。我们是否能预期该地区的紧张局势会加剧?
我想说的是，部分问题是试图确定俄罗斯在其北极计划中的军事活动的确切性质。关于俄罗斯想重新开放冷战时期的基地，在西伯利亚，特别是沿着北方航道，部署更多人员和设备，在过去两年中已经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讨论。这基本上被许多美国分析家解释为是冒犯性或侵略性的，但俄罗斯反对这样的想法，他们认为北极是非常重要的经济资源，并且他们知道未来几十年使用俄罗斯海岸的船只将会增加。对该地区进行监控是有意义的，所以我们这里讨论的是关于进攻还是防御的争论。据称，尤其是在挪威，我们看到俄罗斯喷气式飞机的活动有所增加——俄罗斯潜艇越来越接近瑞典和北欧地区的其他地区，这是一个问题。因此，我们肯定会在该地区看到俄罗斯的某种行为。但是，俄罗斯再次表示，北约正在该地区开展更多活动，他们只是在试图对此做出回应。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取决于您站在是哪一方。
那么北极例外主义呢?它认为，在充满冲突的国际关系中，北极是一个和平的例外。这种“例外论”是由于大国在北极环境改变之前对该地区没有特别的兴趣，还是由于北极的地缘力量平衡，因为他们都在那里相遇?
关于这个例外已经说了很多，不管它是否存在，或者它只是一个方便的叙述。然而，如果我们回到冷战和上世纪80年代末——那时北极地区高度军事化，因为它是洲际弹道导弹在地理上发射的最短路径。冷战结束后，俄罗斯筋疲力尽——世界上还有许多其他问题似乎比北极问题更重要。在北极从事任何形式军事活动的成本效益变得高得离谱。创建于1996年的北极理事会概括了这样一种理念：北极应该是一个合作的地方，安全应仅限于气候变化、研究和救援、民用开发和航运。直到最近，这一直是一种常态。现在北极正在开放更多的活动，美国和俄罗斯之间的关系仍然很紧张，北极开始再次被视为一个战略地区，我们在美国的政策文件中看到了这一点，法国、德国和日本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北极确实有安全的一面。
在政策方面，俄罗斯的北极战略是否比美国和欧盟等其他国家更成熟?
我想说，从结构上讲，自2000年普京接任以来，我们已经看到了一系列北极政策文件，这些文件不仅着重于保护俄罗斯北极资产，而且还着眼于如何使北极在经济上更强大。就已经发表的论文数量和具体规划的数量而言，我想说，是的，俄罗斯确实关注北极问题，这与我们在90年代看到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那时俄罗斯没有资金和资源，北极也不是重点，所以普京的目标之一就是把俄罗斯北极重新列入优先事项清单，他已经做得很有效了。巴拉克•奥巴马(Barack Obama)领导下的美国议程以气候变化为导向，开放西北部的经济活动。而在特朗普执政的头两年，北极根本就不见踪影，去年我们看到报纸说，北极是美国的军事关切。然而，在计算其北极战略以及对其他国家做出反应方面，美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么，特朗普在2019年要求丹麦出售格陵兰也许就是一个例子？
是的，特朗普政府不了解格陵兰的地位，以及格陵兰的自治和决心，而且也不知道主权转让必须与努克而不是哥本哈根进行讨论。我认为一个更大的问题是，特朗普政府首先倾向于将外交政策视为完全具有交易性的，再一次体现了“零和思维”。但我认为，这也表明，北极本身在一些政策方面仍被误解：即使在今天，仍有人认为，北极是位于世界之巅的一个巨大的空白地带，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填补这个空白，要求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
让我们回到中俄关系上来，但是从中国的角度来看。这种关系是否有助于确立中国作为北极利益相关者的身份?
通过查看北极理事会目前的观察员名册，你会得到一个非常有趣的模式，即哪些国家建立了自己的北极身份，以及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特别是在欧洲，观察员国在北极历史探索、科学合作、经济活动方面具有非常悠久的历史，我认为英国、德国、意大利和波兰位列其中。但是也有一些观察员没有如此悠久的历史，比如日本、印度、新加坡和中国——他们不得不寻找其他替代方案，而不是历史背景，因为他们的北极政策始于八十年代，而且直到最近才扩大。中国必须精心构思“近北极国家”的概念，中国政府确信北极的变化正在影响它们，它们可以提供科学研究，而且它们作为一个大国和一个重要的经济参与者可以发挥作用。2013年成为北极理事会观察员的中国，不得不让持怀疑态度的俄罗斯相信，他们的角色能够给该地区带来积极变化。俄罗斯对中国在北极的看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非常消极转变为非常积极。
自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通过填补“西方空白”，在多个领域获得了更多的影响力。“既然像美国这样的大国都在努力制定连贯的北极政策，我们还能期待在北极出现类似的情况吗?”
说到北极，我认为俄罗斯从未离开过。曾经有一段时间，北极的发展水平要低得多，现在它成了政治上的必需品。现在，普京已将北极列为优先事项，我们正在谈论的是利用俄罗斯的现有资产、海岸线和传统以及其在恢复其大国地位方面的利益，这使俄罗斯处于一个非常有利的地位，可以更好地深化其在北极的存在。但是，由于俄罗斯经济仍然受到制裁，并且许多国家不鼓励对俄罗斯项目进行积极投资，因此中国处于有利地位。再说一次，我们讨论的是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处理合作关系。
因此，西方国家不能忽视俄罗斯在北极的作用，但目前的形势是错综复杂的。西方和俄罗斯是否应该改变它们的说法，以便在该地区开展更好的合作?
我现在在挪威北部，离俄罗斯边境很近，那里的情况相当乐观：1944年，是苏联红军解放了挪威的这部分地区，人们认为，俄罗斯是我们的邻居，它会一直在这儿。这里涉及到一些实用主义，对于北极来说也是如此，合作优于竞争。在北极理事会，人们非常愿意讨论北极问题。我认为，我们现在看到的并不是20年前那样的“北极例外主义”，克里米亚问题甚至影响了美国和俄罗斯在北极理事会的关系。还有一种“不成文的规则”，即应该避免公开谈论军事，你不能指着另一个成员，指责它是一种威胁，但蓬佩奥的演讲违反了这些规则——合作是首选。
但俄罗斯愿意在北极合作吗?它是应该创造一种新的叙述方式来展示自己在该地区的作用，还是更倾向于实用主义?
俄罗斯的北极政策非常务实，因为我们谈论的是俄罗斯管辖下的一大片领土和水域。俄罗斯担心，任何形式的示弱都会为西方打开大门。北约的行动，包括挪威和冰岛在内，向俄罗斯发出信号：西方开始更认真地看待北极。然而，如果其他国家想要投资俄罗斯的设施，俄罗斯会很高兴。此外，俄罗斯正努力维持他们想要一个和平稳定的北极的想法。但是，如果美国继续向俄罗斯施压，将北极视为竞争区域，那么俄罗斯必须做出回应，而且俄罗斯已经开始试探北极的边界。
美国和俄罗斯是否应该同时表示，它们不希望在北极发生冲突?
目前的北极局势仍然在很大程度上并不鼓励军事活动的升级。目前的情况仅可以预测未来变化的一部分。一旦北极被认为更有价值，可能会导致重新考虑军事选择。从环境和政治角度来看，我们正在应对一种迅速变化的局势，十年之后可能会有很大不同。我们正在处理许多未知的事情。
马克•兰汀尼是挪威北极大学合作高校——特罗姆瑟大学的政治学副教授，专门研究中国政治和外交政策、安全研究、国际关系理论和北极外交。他是《中国外交政策:导论》(2019年第4版)的作者、《劳特利奇北极安全手册》(2020年)的合作编辑，曾撰写多篇涉及中国国际利益（包括北极地区在内）的文章和报告。
Mario Giagnorio是位于克拉科夫的雅盖隆大学欧洲研究中心的意大利硕士研究生，还是《新东欧》杂志的实习编辑。
翻译：陈燕